父辈的勋章

写的一个作文比赛,可惜抄的时候没有抄完……放这好咯

夏日的蝉鸣聒噪着,像是要把空气里的最后一丝水分榨干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烤焦的气息,混着麦子成熟时特有的、沉甸甸的燥热。爹的身影嵌在麦浪里,脊梁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,古铜色的皮肤上,汗珠滚落,砸进干渴的土里,瞬间没了踪迹。他直起腰捶打酸痛的背脊,动作牵扯间,我瞥见了他腰间那条皮带——暗褐色,皮面龟裂如旱地的沟壑,一枚磨得发亮的黄铜皮带扣,突兀得扎眼。边缘处的金属竟被岁月啃噬出一个小小的豁口,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。

我努了努嘴,舌尖仿佛尝到了几年前的雪粒。那个腊月清晨,天幕低垂,黑得像娘常年烟熏火燎的锅底。爹裹着那件破旧的、浸透汗味和尘土的军绿大衣,执意要闯入风雪,去几十里外的邻镇大集——只为家里那头养了一年的猪,能多换几个铜板,好堵上娘想为我添件新袄的念叨。

风雪吞噬了他的背影。再回来时,裤腿结着灰白的冰碴,膝盖处洇开一大片冻硬的泥污,布料撕裂的口子,像一道狰狞的伤疤。

“死犟筋!说了雪大路滑不听!”

娘的声音带着颤抖,眼眶里正含着泪花,正往灶膛里添柴的手有些发抖。爹闷声不响,蜷在灶前的小板凳上,卷起裤管。那膝盖肿胀发亮,青紫盘踞,蹭破的皮肉渗出暗红的血丝,混着泥污,触目惊心。他只接过娘递来的热毛巾,囫囵地、粗暴地抹了一把。翌日,他依旧扛起那把磨秃了角的镢头,身影微瘸地融进白茫茫里。

“你爹这膝盖啊,早些年修水渠落下的老伤,这回又……”

娘望着那消失的背影,叹息像水汽凝结在冰冷的窗上。

“这疤,就是他挣命的‘军功章’,骨头硬着呢。”

那时的我,只尝得到爹的“傻”味。

一个无聊的雨天,潮气渗进骨缝。我翻开了红漆木箱底压着的那本硬壳旧相册,封面褪色成模糊的灰。泛黄的照片里,年轻的爹穿着洗得发白、带着折痕的中山装,抱着襁褓中的我,站在村口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。他头发乌黑浓密,眼眸亮得惊人,像盛满了整个夏夜的星子,嘴角咧开的笑容,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。他低头凝视怀中的我,那目光里的温柔与希冀,比任何画报上冰冷的宝石胸针都要熠熠生辉。

我抬眼。门槛上,暮色正浓,爹佝偻着背,就着最后一点天光,沉默地修补着磨损的农具。花白的头发,浑浊的眼神,被生活磨砺得只剩下沉甸甸的疲惫。照片里的那片星河,湮灭在了何处?

秋收的喜悦,是院子里堆砌的小山——金黄刺目的玉米棒,与鼓胀饱满的麦粒麻袋。爹蹲在粮堆旁,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捻起几粒麦子,放进嘴里轻轻一嗑。脸上难得地舒展,一种近乎神圣的满足感,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漾开。

他站起身,习惯性地紧了紧腰带。那个豁口的黄铜皮带扣,深深地、决绝地勒进他洗得发白、几乎透明的蓝布褂子里。就在那瞬间,一种沉甸甸的、令人窒息的重量感攫住了我——这条破旧的皮带,它勒住的,岂止是爹的腰?分明是沉甸甸活命的指望,是全家悬在喉咙口的三餐。

日子沉重得像石磨在吱呀转动。爹的腰弯得更深了,像一张被生活之弦绷到极限、随时会断裂的弓。深夜,常能见他独自蹲在院中枣树下,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佝偻的背影融进清冷的月华里,沉默得像一块亘古的山岩。

一次夜半起身,空气里弥漫着露水的清寒。隐约的窸窣声从爹娘屋里传出。昏黄的煤油灯下,爹背对着门,佝偻成一个问号的形状,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小纸包里,数出几片惨白的药片。他迅速地将它们藏进炕席的缝隙里,动作带着一种隐秘的狼狈。娘在炕上翻了个身,他立刻僵住,挺直了背脊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光影的错觉。我定在原地,空气凝固成冰,片刻后,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
命运的转折,像一片轻盈的羽毛,却在家中的池塘投下巨石。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到了,学费和住宿费的数字,垒成了一座压在爹娘心口的小山。那晚,爹蹲在门槛上,旱烟袋吧嗒吧嗒响了一夜,烟锅里的火星在浓稠的黑暗中明灭,映着他脸上愁云密布的沟壑。娘翻箱倒柜,角角落落搜刮出的票子,依旧差着一大截。

翌日清晨,窗外是入冬以来最狂暴的一场风雪。天地混沌,风卷着雪粒子,噼啪作响地砸在窗棂上。爹一言不发,套上他那件最厚实,也最破败的棉袄,将家里仅剩的、预备过年和开春换种子的、颗粒最饱满的麦子,装进麻袋,扎紧口子,往那架吱呀作响的架子车上搬。

“他爹!你不要命了!”

娘的声音带着哭腔的撕裂感,扑上去死死拽住车辕。

“大雪封山,路都没了!摔下去咋办?等两天雪停了不成吗?”

爹用力掰开娘的手,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,嘶哑的声音斩钉截铁。

“等?等雪停了粮价就落了!娃的学费等不起!”

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我,里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燃烧的东西。他不再言语,弓起背,肩膀死死顶住冰冷的车辕,像一头沉默而倔强的老牛,拉着沉重的粮车,一头撞进翻卷的风雪帘幕。

“快去!跟着你爹!看着他点!”

娘推了我一把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我抓起一件破棉袄,追了出去。

风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,抽打在脸上,生疼。山路被厚厚的积雪抹平,白茫茫一片,吞噬了道路与沟壑的界限。爹的身影在前面不远处,缩成一个艰难移动的、摇晃的黑点。他几乎是匍匐着,用尽全身力气拖动车轮,在深雪里留下两道歪歪扭扭、绝望的辙印。

在一个陡峭的背阴坡,积雪下潜藏着溜滑的暗冰。爹脚下一个趔趄,沉重的架子车猛地向后滑坠!他喉间发出一声低吼,用整个身体死死顶住车尾,双脚在冰面上徒劳地蹬踹。车轮无情地碾过他的脚踝,一声压抑的闷哼,身体失去平衡,重重地侧摔进雪窝里。架子车危险地倾斜着,维系着我学费的那几袋麦子,摇摇欲坠。

“爹——!”

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、捏碎,我嘶喊着,手脚并用地扑爬过去。

爹已挣扎着半跪起来,顾不上自己,第一反应是死死抱住最上面那袋即将滑落的麦子,用身体充当最后的缓冲。他粗重地喘息,脸上糊满雪水和泥污,嘴唇冻得青紫。我扑到他身边,想扶他。厚厚的棉裤膝盖处,被尖锐的冰凌划开一道大口子,暗红色的血正洇透出来,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刺目的花朵——正是他那个带着旧伤的膝盖!

“爹!你的腿!”我的哭腔被风吹得细碎、飘散。

爹却一把推开我的手,急切地低头检查粮袋,颤抖的手指摸索着麻袋口的绳结是否还紧实。看到麦子安然无恙,他才长长地、带着痛楚地吁出一口气,白雾在寒风中瞬间消散。

“没事……粮没事就好……快……快到了……学费……快够了……”

他试图站起,膝盖的剧痛和脱力让他身体剧烈地一晃。那条磨穿了豁口的旧皮带,在他用力挣扎时,死死勒进他破旧的棉袄里,勒痕深陷,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地崩断。

风雪依旧在耳边狂啸嘶吼,但我的世界却奇异地陷入了寂静。眼前,是雪地上刺目的暗红,是勒进棉袄里的、豁了口的铜扣;脑海里,是相册里他凝望婴孩时眼中璀璨的星河,是灯下他佝偻着背、偷偷数着惨白药片的剪影……无数无声的碎片在此刻轰然汇聚、炸裂。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垮了心中那道由无知和轻慢筑起的堤坝。我猛地低下头,滚烫的液体砸在冰冷的雪地上,融出小小的、转瞬即逝的坑洞。我咬紧牙关,用尽全身的力气,将肩膀死死抵在冰冷沉重的车辕上。

“爹,我推着!”

声音穿透风雪,异常清晰。

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,没有言语。但车辕上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重量,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瞬。茫茫雪原上,一大一小两个沉默的身影,推拉着那辆承载着全家微薄希望和父亲全部尊严的架子车,像两枚倔强的印章,缓慢而固执地向前挪动。

那次风雪里的麦子换来的钱,加上娘从各处缝隙里抠搜拼凑,终于填满了学费的大窟窿。爹的膝盖肿了半个多月才消下去,留下了一道更深、更狰狞的疤。那条旧皮带,后来被娘仔细地、郑重地收进了红漆木箱的最底层。

许多年后,我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安了所谓的家。一次回乡整理旧物,在娘那个宝贝的红漆木箱最深处,指尖又触到了它。皮带早已干硬,失去了弹性,但那枚豁了口的黄铜皮带扣,却在漫长的时光里沉淀出一种温润的、近乎玉质的光泽。我拿起它,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磨损的豁口边缘,粗粝的触感,是岁月和重负共同刻下的铭文。

窗外,爹正佝偻着腰在院子里喂鸡,动作迟缓得像是老旧的钟摆。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那再也无法挺直的脊背上。他习惯性地、几乎是下意识地,揉了揉膝盖——那个地方,曾经在风雪中绽开过一枚血色的“勋章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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